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最后的极意

    “瞧啊，前辈，人的世界原来是如此的广大。”上泉轻声呢喃，“如我这样的武夫，又是如此的渺小。”</br> 同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相比，渺小到，宛如尘埃！</br> 人生苦短。</br> 从察觉老去的那一瞬间开始，他便为此而痛苦，在每一个噩梦里竭尽所能的挣扎，睁开眼睛之后，便忍不住想要流泪。</br> 权力、物质、财富、阶级、尊卑、名望……</br> 太多的珍贵之物了。</br> 这个世界太过于庞大，庞大的让人绝望。</br> 拼尽全力的度过一生，片刻不曾虚度的日夜煎熬，心怀着期冀和野望向上爬行，可哪怕是取得了再多的成就，得到了在高的地位，也依旧不过是沧海一粟。</br> 人的一生，是渺小的一生。</br> 诞生于啼哭，成长于苦痛，衰弛于岁月，最终，归于死亡。</br> 一切的开始紧靠着一切的终结。</br> 快的让人反应不过来。</br> 美酒和美人，幸福和快乐，充实和安宁，都太少了，宛如朝露，当舌尖品位到那一缕芬芳时，便已经化为泡影。</br> 随之而来的，是愤怒，是贪婪，是为何我不能够长存的痛恨！</br> 还有恐惧。</br> 死亡已经近在咫尺，而时不我待。</br> 不想死，不要死，不能死，用尽全力的握着剑，耗尽所有心血的去挣扎，想要维持自己一生的基业，想要报效曾经先皇的恩德，想要让那个不知廉耻的夷人知难而退。</br> 当晃过神来的时候，一切都已经结束了。</br> 可一切都和自己无关。</br> 一生的创造同真正的伟业不过是尘埃，先皇的恩德早已经随着时光一同消散在风中，就连那个夷人也已经作法自毙，身陷囚笼。</br> 而自己，自始至终，却好像……只是在等待而已。</br> 自己竟然什么都没有做？</br> 何其可耻！</br> 找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理由，用尽了所有心思去欺骗自己，到最后却发现，自己充其量，只是在毫无意义的，苟延残喘！</br> 就算是给了自己永生，难道又会有什么不同吗？</br> 不过只是同样的，虚度时光而已。</br> 如同食尸鬼一样，享受着子嗣和后辈的奉献，心安理得的滞留不去，直到有一天，就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模样，渐渐的面目全非，再无尊严。</br> 直到变成了另一个再非是上泉的怪物。</br> 为何，便不能堂堂正正的面对属于自己的结果呢？</br> 万物归亡，死亡确实可怕。</br> 哪怕自己同它以剑相拒了这么多年，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想到这一副残躯要归于尘土，也会忍不住想要掉两滴眼泪。</br> 可世间万物，能够存在的基础，就是死亡。</br> 正因为有了死的根基，自己才能爬升到如今的程度……</br> 深渊之路，诚然远大。</br> 但再怎么漫长的求索，对于求道者而言，倘若高度未曾上升过一寸，那么便只是在黑暗里徘徊。</br>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，不是为了死，而是为了做些什么。</br> 做什么都好，只要不虚度。</br> 现在，应该他迎来最后的结果了。</br> “永恒的追逐剑道的巅峰么？听上去真好。”</br> 上泉遗憾的摇头，“只可惜，根本不需要。”</br> 剑道的巅峰？</br> 那种东西，早就在自己脚下了！</br> 何必再浪费时光？</br> “走吧，我自己。”</br> 他微笑着轻叹。</br> 那一瞬间，清亮的鸣叫从风中响起。</br> 令外道王下意识的伸手，想要捂住不存在的剑刃。</br> 可剑刃却未曾向着此处而来，而是……落在了上泉自己的身上！</br> 一道清晰的裂口从幻影之上浮现。</br> 令幻影迅速的模糊，连带着最后的执念一同，斩灭！</br> 在那一瞬间，不止是此处，就就在棋盘之外，中岛的手中，一张张卡牌在迅速的破碎，消失……上泉一生的荣耀，世间万象所见证的巅峰，所有关于他的事象记录，包括副本在内，尽数化为飞灰。</br> 飘散。</br> 不止是此处，就在现境和边境，黄泉比良坂，瀛洲，乃至罗马、东夏、埃及……所有有关上泉的回忆都在迅速的模糊，泛黄，所有纸页上的记录尽数消失无踪。取而代之的是其他繁复又奇妙的故事。</br> 除了寥寥数人还保有着他存在的证据之外，便只留下了最后的道场，和给孙女的温柔拥抱。</br> 如是，悄无声息的向一切道别。</br> 最后，向着外道王颔首。</br> “永别了，前辈。”</br> 那昂扬的剑客洒脱一笑，望向了前方。</br> “死亡真可怕啊。”</br> 他说，“我要去死了。”</br> 那一瞬间，属于他的终结，死于他的死亡，化为黑暗之路，从他的脚下浮现。</br> 就这样，他迈动脚步，骄傲的向着自己的末路走去。</br> 穿过了破碎的战场，经过了无数其他的死亡，最后同槐诗擦肩而过，终于走到了道路的尽头，那一片永恒的黑暗里，隐隐浮现的庄严轮廓。</br> 仿佛等待了许久那样，向着他微微颔首。</br> 或许，这便是死亡。</br> 最后一次，向着他举起了无形的天平。</br> “劳您久等了。”</br> 上泉微笑着，将自己轻若鸿毛的一生投入其中。</br> 然后从另一端，接过了那一柄授予自己的剑。</br> 在他的手里，他用一生所换取来的剑刃，无声的鸣动着。宛如火焰那样，传达着自身的孤独和期盼。</br> 何必再求诸于外物呢，上泉？</br> 这漫长又煎熬的一生，你从来都于剑相伴。</br> 这便是最后的结局，你一生所铸就的成果。</br> 这便是你自己！</br> 当察觉到这一真相的瞬间，上泉便忍不住为这绝妙的领悟和安排而欢喜。</br> 为命运的馈赠献上喝彩。</br> “竟徒劳拖延了如此漫长的时光……原来我的一生，竟然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的么？”</br> 并无沮丧，并无懊悔，而是充满了感激的向着一切致以最后的谢意。</br> 很好，非常好，不，简直完美！</br> 对于自己这样的武夫而言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！</br> “那么，请见证我吧，死亡——”</br> 那一瞬间，上泉大笑着，拔剑，向着眼前的虚无，向着面前的世界，斩落：“我一生，就寄托在这一剑之上！”</br> 没有风声，没有寒光。</br> 什么都没有。</br> 虚无的剑刃自这虚实难辨的领域中斩下，毫无花俏，宛如一次平平无奇的稽古和素振，甚至就连任何的奥秘都不存在于其上。</br> 只是普普通通的，唐竹。</br> 如是，收剑入鞘。</br> 他闭上眼睛，专注的，侧耳倾听。</br> 听见风中翱翔的飞鸟远去，夜空中的星辰闪耀，远方吹来的风里，好像传来熟悉的歌声。</br> 回荡在小巷中的轻灵脚步声，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水，石佛眼角的青苔，落满尘埃的寺庙，空旷整洁的道场。</br> 那些整齐划一的呼喊声。</br> 釜中沸腾的回音，茶杯上袅袅升起的水汽。</br> 还有剑刃归鞘时那悦耳的低鸣。</br> 那些遥远的过去，那些他曾经为之付出一生的功业，那个璀璨又美好的世界，以及铭记于心的无数次胜利……</br> 一切好像都在渐渐的远去。</br> 只有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耳边。</br> 当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掠过了战场，当槐诗从瞬间的恍惚中醒来，便听见了那回荡在天地之间的浩瀚低吟。</br> 阻挡在鹦鹉螺前方的手掌，猛然停滞，在战舰的冲击之下被碾压成肉泥。</br> 化为利刃的战舰笔直的向前，喷涌着火焰。</br> 贯入裂隙之中。</br> 将盖亚彻底钉死在黑暗之中！</br> 就在天穹之上……</br> 世界之树的压制之下，盖亚的头顶那庄严闪耀的重生之环上，才姗姗来迟的浮现出笔直的斩痕。</br> 再造地母的威权，令毁灭要素重生的神之楔，就这样，迎来了碎灭！</br> 这便是剑圣最后遗留给尘世的馈赠。</br> 漫长的时光中同死亡相伴，经历了无数斗争和毁灭，见证了碎片之内无数厮杀，在死亡的尽头，再度攀升至未有之境的剑术！</br> 以这微不足道的灵魂为载体，终于，触及了死亡真髓的力量……</br> 以自己的死亡，同现境最古老的规则融合。</br> 最后，用自己的灵魂，去将盖亚的灵魂斩断！</br> ——极意·万物归亡！</br> 而在黑暗里，那剑刃的鸣叫渐渐消散。</br> 上泉满足的闭上眼睛，静静的聆听着那最后一缕余音消失无踪，走向了黑暗的最深处，再不曾回头。</br> 就这样，在死亡的邀约之下，他踏上了漫漫长路。</br> 他原本以为这一切会那么孤独，可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里，却有一盏盏灯光亮起，为他照亮了前方的路。</br> 那些曾经逝去的剑士们，那些由他亲自所教导的学生，手持着灯笼和烛火，微笑着，弯腰，向着老师献上问候。</br> “您辛苦了！”</br> 上泉愕然的，挠了挠面孔，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，堂本、铃木、濑户、织田、佐佐木……明明已经是一介老朽，却不知为何，忽然害羞了起来。</br> 哪怕难以分辨是真是幻，却依旧想要为这再度的相逢而落泪。</br> “大家，久等了。”</br> 他弯下腰，感激的致以回礼。</br> 就这样，他们拥抱着，谈笑着，肩并着肩，走上了漫漫长路。</br> 在崎岖的道路上向前，好像翻过了山岭，穿过了荒野，美好的旅途永无止境。</br> 直到最后，黑暗消失无踪。</br> 一切阴霾不见。</br> 涌动着银光的绚烂海洋照亮了他的眼瞳，潮声回荡在耳边，波澜漫过了他的双脚。</br> 灯火辉煌的世界，闪耀的夜空，还有这无穷尽的归宿之海……</br> “真美啊。”</br> 他闭上了眼睛。</br> 这便是剑圣的终结。</br> .</br> 当遍布裂隙的重生之环迎来了坠落，世间万象仿佛都陷入了寂静。无数耀眼的光芒碎片从庞大的神之楔上落下，带着盖亚的力量，重归世间。</br> 就在鹦鹉螺的贯穿之下，毁灭要素发出了最后的悲鸣。</br> 宛如呜咽。</br> 就这样，盖亚的挽歌，消散在属于自己的灭亡里。</br> 只是在最后那一瞬，囚笼之内的那一张模糊面孔仿佛抬起，黯淡的眼瞳凝望着贯穿心脏的鹦鹉螺。</br> 就好像能够看到槐诗被血染红的面孔一样。</br> 难以分辨，那眼神究竟是憎恨还是悲悯。</br> 只有幻觉一般的叹息消失在黑暗里。</br> 就在世界之树的封锁里，盖亚的躯壳，彻底崩解——失去控制的源质，失去生机的力量，乃至盖亚那渐渐消散的本能，尽数化为了纯粹的光焰，扩散。</br> 无可阻挡的烈光和波澜，扩散。</br> 倘若世界的起源是一场大爆炸的话，那么，世界的毁灭亦如是！</br> 伴随着盖亚的陨落，那失去威权掌控的力量，迎来了最纯粹的泯灭，最终，形成了天文现象一般的恐怖规模。</br> 笼罩一切！</br> 饱经蹂躏的一切都被洪流所吞没，无差别的光和热形成了毁灭的潮汐，覆盖向四面八方。</br> 哪怕是此刻殿堂之上，棋盘也开始剧烈的震颤，无法承载着过于庞大的力量，从所有的掌控和钳制之中脱离。</br> “就是现在。”</br> 存续院内，院长拿起了对讲机，平静的对另一头通知：“执行编号C761方案。”</br> 当命令下达之后，所得到的，便是不折不扣的执行。</br> 瞬间，无穷深度之上，重重地狱黑暗的封锁之内，现境，骤然焕发出了璀璨的光亮——第二封锁·彩虹桥，启动！</br> 绚烂的光芒如柱，悍然突破了无数深度的封锁，向着深渊之中延伸。</br> 蓄势许久之后，此刻全功率启动，掠过了无数壁障和阻拦，贯穿了所有的障碍，飞向地狱的最深处，向着预定的坐标。</br> 从天而降。</br> 瞬间，锚定碎片。</br> 宛如一只手掌，握住了棋盘。</br> 在尘埃落定的瞬间，毫不犹豫的出手，不留下任何节外生枝的余地，甚至将所谓的礼仪和流程都抛在了脑后。</br> 要连带其中的一切，从深渊里一同拔出！</br> 可一切，又在瞬间，戛然而止。</br> 就在棋盘的另一端，有两根手指轻柔的捏合，就好像拔河一样，以此同整个现境角力，令碎片停滞在原地，再无任何任何动摇！</br> “竟然如此迫不及待么？啊，倒是颇有现境的急躁风格。”</br> 王座之上，大君嘲弄一笑，忽然发问：“不过，现在就说结束，是不是有点太早了？”</br> “毕竟——”</br> 他停顿了一下，俯瞰着棋盘之内：</br> “余波，可还没结束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