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—嬴政2
寺人伺候嬴政着甲。
甲胄披身,小寺人小心翼翼捧来佩剑。
嬴政抬手接过佩剑,吉金剑在他掌心握定,左手执剑鞘,右手握剑柄,长剑出鞘半寸,锋利剑芒刺得众人心头一凛。
王琯脸色微变。
王上再怎样天生帝王,喜怒不形于色,可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,如何受得住生母为了一个野男人来杀自己的事情?
——若王上亲临甘泉宫,太后的性命怕是保不住。
王上雄心壮志,英明神武,是一位注定名传青史的千古一帝。
名传青史,便意味着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被后人翻来覆研究,哪怕微不可查的一点小事,都会被放得无限大,更别提这种生母决裂为人诟病的事情。
王上不能沾染这种事情。
千古一帝不能白璧微瑕。
大秦已经出了一位欺母驱舅杀白起的秦昭襄王,如今的王上万不能做第二个。
几乎没有任何犹豫,王琯快步上前,拦在嬴政面前,“陛下,这种事情何须您亲自出面?”
“昌平君已控制甘泉宫,此事交给昌平君来处理便好。”
宫廷秘事臣子不便插手,但昌平君不同,是华阳太后的族人,天然便压赵太后一头,况昌平君与王上一同长大,情意不比寻常,旁人来处理只会按部就班走流程,但他不会,他会考虑王上的感受,在不伤及王上面子的情况下把事情处理妥当。
“王上,您还是留在宫中。”
王绾斟酌片刻,苦口婆心,“您若去了甘泉宫,必会伤了您与太后之间的母子情分,倒不如留在宫中,让昌平君去处理,若他处理得不妥当,您再出面缓和一二,如此一来,方不伤您与太后之间的和气。”
嬴政脚步微顿,凌厉目光落在王绾身上。
蒙恬皱了皱眉。
——太后为了嫪毐起兵诛杀王上,王琯竟还在思考如何不伤王上与太后之间的母子情分?
若太后还顾念半分与王上的母子情分,又怎会为一个野男人起兵谋反?!
“孤与母后之间的和气?”
嬴政看着王绾,凉凉出声,“孤与母后之间还有什么和气?”
“王上,您这话便是气话了。”
王琯迎着少年帝王锐利视线,叹了一声,“先王在吕相的护送下回秦之际,您被留在赵地,与太后相依为命。”
“彼时秦军大胜而赵军大败,赵王既恨秦军骁勇,又恨先王不辞而别,便全国搜捕您的下落,要杀您以祭旗。”
“危难关头,是太后护着您,您才在赵地活了下来,才有了先王去接您,才有您登基为帝,是为现在的秦王。”
“太后待您如此,您与太后怎会没有母子情分?”
“况先王已崩,太后年轻守寡,身边有几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也是应当的。”
王琯循循善诱,“您为人子
,何必计较这种小事?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,何苦对太后身边的人喊打喊杀的?”
蒙恬梗了一瞬。
——那叫王上对嫪毐喊打喊杀?王绾简直在胡言乱语!
嫪毐借太后威风,在外面狐假虎威欺男霸女也就罢了,甚至还口出狂言,说自己是王上的假父,王上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,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谁能受得了?更别提一国之王的王上。
王上不过略微敲打嫪毐,嫪毐便撺掇太后起兵造反,若不是王上早有提防,只怕这会儿的王上已在地下与先王团聚。
事情发展到这一步,嫪毐与王上之间的关系再无缓和的可能,嫪毐必死无疑,太后也会被波及,但王上是重情之人,不会伤及太后性命,所以王琯根本没必要这般劝阻,不让王上亲至甘泉宫。
“大夫此言差矣。”
蒙恬皱眉出声,“若非嫪毐步步紧逼,王上又怎会注意到一个无足轻重的人?”
在无足轻重四字上,蒙毅加重了声音,“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罢了,也值得王上知晓他的存在?”
“可惜,此人作恶多端天理难容,王上杀他,并非为太后,更为大秦黔首。”
“黔首们省吃俭用交上来的赋税,不是为了奉养这种恶徒。”
蒙恬滴水不漏。
王琯稍稍松了口气。
不幸中的万幸,此时陪在王上身边的人是蒙恬,而不是那位只会火上浇油的王贲,否则今日的事情绝不会善终。
与王贲相比,蒙恬识大体,知进退,只要与他讲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,他不仅不会质疑自己的决定,还会帮着自己一起劝王上。
王绾道,“少将军所言甚是,嫪毐死不足惜,纵然夷其三族,黔首也只会拍手称快。”
“但嫪毐可死,太后万万伤不得,王上是注定要改变天下格局的人,何必沾染这种留人话柄的事情?”
蒙恬眼皮微跳,瞬间明白王琯的担忧。
虎狼之国的虎狼之君根本没有名声可言,更别提之前还出了一位拉低君主道德底线的秦昭襄王,让秦王们原本便声名狼藉的名声更加雪上-->>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加霜,在六国黔首心里,秦王们与夏桀商纣没什么区别。
王上若只想做秦王,名声这种东西不要也罢。
可若想想一统天下,做九州四海之主,那名声这种东西便至关重要,甚至不在所向披靡的秦兵之下。
秦人悍勇,足以支撑王上的雄心壮志,实现王上横扫六合的愿望,可九州归一之后呢?是休养生息的治理,让六国遗民不去思念旧主,认同自己新秦人的身份,将王上视为结束百年战乱的神祇。
秦王是夏桀商纣,六国遗民畏之如虎,又怎会心甘情愿归顺?
秦王是圣贤之君,是一代仁主,六国遗民才会心甘情愿归顺。
——很显然,一位连自己生母都容不下的帝王,与仁主没有任何关系。
思及此处,蒙恬脸色变了几变。
——王
上需要贤名,一统天下的帝王想让天下归心,单靠所向披靡的秦兵远远不够。
“世人之言很重要么?”
少年帝王缓缓出声,“朕为什么要在意庸人庸语?”
“王上——”
蒙恬眼皮一跳。
嬴政目光落在蒙恬脸上。
那双凤目太冷冽也太孤寂,蒙恬心头一紧,后面的话有些说不出口。
——王上是人,并非冰冷的物件。
“王上,出发吧。”
静了一瞬后,蒙恬沉声开口,“昌平君已控制局面,少将军已在前面开路,臣护送王上前往甘泉宫。”
少年帝王清列眸光微微一动。
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笑得温和含蓄,“王上,臣永远支持您的任何决定。”
最后一个能劝帝王的人彻底倒向帝王,王绾脸色微变,“蒙恬!”
“大夫,王上首先是人,是秦人,其次才是秦王。”
蒙恬拱手向王绾道,“大夫,请恕蒙恬无法劝说王上。”
“出发!”
蒙恬一声令下。
“……”
果然少年人的特性就是少年血性,容易冲动,再怎样沉稳谨慎的少年,遇到这种事情都会把是非大局抛之脑后。
王绾头大如斗。
“大夫,怎么办?”
蒙恬护着嬴政往外走,周围公卿大夫围在王绾身边。
“还能怎么办?”
王绾快步追上去,“与王上同去甘泉宫!”
祖宗保佑,赵太后万万要克制住自己,不要再说些刺激王上的话,否则这场闹剧简直无法收场。
王绾的祈求完全落空。
在这种事情上,历代秦王从不庇佑不被上苍偏爱的少年帝王——
“我宁愿没有你这样的儿子!”
当宫外的叛乱被平定,嫪毐被诛,族人被夷,保养得极好的赵太后一声尖叫,抓起案几上的漆器狠狠砸向嬴政,“我为什么要有你这样的儿子!”
“王上当心!”
王绾吓了一跳。
昌平君微惊,“保护王上!”
但两人此时在劝解赵太后,而嬴政站在另一侧,两人根本来不及阻拦砸向嬴政的漆器——
“砰!”
漆器砸在额头,发出一声轻响。
鲜血顺着额角落下。
蒙恬闷哼一声。
“王上,您没事吧?”
昌平君快步上前。
嬴政从蒙恬身后走出。
不幸中的万幸,蒙恬立在嬴政身后,且自幼习武的少年反应极快,在赵太后抓起茶盏的那一瞬便将帝王护在身后,否则此时额头鲜血淋漓的便是帝王而不是这位少年将军。
王绾这才松了一口气,吩咐侍从传医官,“速传医官。”
“小伤而已,不足挂齿。”
蒙恬接过昌平君递来的帕子,随手擦了下额头上的血迹,另一只手不着痕迹拉了下嬴政衣袖。
隔着衣袖,嬴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,一双凤目如墨色般铺开,冷冷看向歇斯底里的赵太后。
昌平君蹙了蹙眉。
王绾摇头叹息。
——今日之事,怕是不得善终。
“母后,仲父也还,嫪毐也罢,孤从未放在心上。”
嬴政拾阶而上,“这些陪您解闷的玩意儿,您想要多少,孤便能给您多少。”
赵太后止不住颤抖,“他们不是玩意儿!”
“您是孤的生母,您给了孤生命,在父王抛弃孤之计,与孤相依为命,护着孤长大成人。”
“没有您,便没有如今的孤。”
嬴政静静看着赵太后,“孤是感激您的。”!